穆旦诗八首(汇总4篇)

穆旦诗八首 第1篇

穆旦的《诗八首》(以下简称“穆诗”)写于1942年,24岁的诗人刚刚毕业于著名的西南联大。如果说徐诗给人的感觉是甜蜜中带着忧愁,那么穆诗便是深沉中夹着晦涩。在穆旦的笔下,爱情变得前所未有的错综复杂、充满变数,感情如线团般缠绕难解,陷入重重纠葛矛盾之中。这里有表白时的心意不相通“相隔如重山”,有拥抱在一起时“那未成形的黑暗”带来的惴惴不安,有熟识后相同带来的怠倦和差别带来的陌生,有两相情愿后在合二为一中的平静,等等。爱情仿佛是个五味瓶,酸甜苦辣个中滋味让坠入其中的人们一一尝尽,完全没有少男少女想象中的浪漫美好。况且,不仅有“你”有“我”,更有“他”、“它”,一些让人无可奈何的黑手强行介入,弄得本已纠结的恋人世界一团糟。

回味徐诗,读者或许会有似曾相识感,脑海里会浮现出中国古代才子佳人式的理想爱情模式。这个日本女郎也许就是在古代文人中广为传唱的崔莺莺、王昭君、李香君,这个诗人可以是张生、汉元帝、侯方域,一个温柔美貌能识大体,另一个多才专情,双方心心相印,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显然,徐诗隐含的爱情模式是中国式的零矛盾爱情模式。“只羡鸳鸯不羡仙”,古人对这种理想爱情充满期待和向往,当现实总让人失望的时候便借文人之手以大团圆结局来寄寓这份情结,有时不惜运用浪漫主义手法让男女主人公起死回生,然后白头偕老。因而,徐诗所激发的审美体验也是中国式的集体体验:当美(缱绻甜蜜的爱情是美的一种)不能实现时,留给人们的便是惆怅与遗憾,即如诗人所说“甜蜜的忧愁”。

然而现实生活中的爱情并不是一见钟情、心心相印那么简单。爱与被爱是人类的本能,是人生的必经阶段。如同生活中诸多事情是复杂的、充满矛盾的,爱情也并不总是中国古典式的理想浪漫,而是双方心灵的磨合,是一场久经考验的心理战。穆旦奉献的不只是诗,更是残酷的真实。在穆诗中,爱情是矛盾重重的、残酷的。交战的双方不仅是作为个体的“你”、“我”,更有个体人格的分裂面,即自我灵魂的斗争。例如,“他存在,听从我底指使,\他保护,而把我留在孤独里,\他底痛苦是不断的寻求\你的秩序,求得了又必须背离。”这样陌生化的表现手法是西方式的象征手法。结合上下文可知,“他”并非第三者,而是内在自我、具有个性精神的自我的象征。很显然,作为个体的“我”已分裂成内在的自我和外在的自我,外在的自我追寻爱情,对“你”不可自拔,内在的自我感受到真实存在的孤独,维持个人的存在感,同时又为外在的自我寻求出路。按照西方存在主义哲学的观点,个体的存在是孤独的,孤独又是永恒的。“你”作为真实存在的个体生命,内心活动是复杂多变的、不固定的,因而“我”求得了又必须马上背离。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处在不断的运动变化之中,人的心灵也是如此,从穆诗中可以窥见人性的深刻复杂。《诗八首》大量运用象征手法,使得诗句晦涩,语义较难把握。例如,“我看见你孤独的爱情\笔立着,和我底平行着生长!”,爱的双方应该是两棵独立支持的“巨树”,它象征着一种互为依存又互不依赖的爱、一种坚强的人生之爱,颇具现代独立意识。穆诗所表现出的理性精神,除了与诗人慎思明辨的个性气质有关,更与诗人所受的文化熏陶有关。在思维形式、创作风格和表现方法等方面,穆旦深受二、三十年代的西方现代派诗人爱尔兰的叶芝,英国的.艾略特和奥登等人的影响。穆旦的同学、好友赵瑞蕻甚至理出了“这么一条线索:布莱克—惠特曼—叶慈—艾略特—穆旦”1。穆旦冷眼旁观人生与生活,目光犀利睿智,从切实的个体体验入手,逐层揭开事实(如爱情)的残酷面目。这与西方文化追求真理和智慧、注重个体价值的传统不谋而合。穆旦诗歌的成功正在于他对中式思维的超越,正如评论家王佐良先生所云:“他(穆旦)最好的品质却全然是非中国的”、“穆旦的胜利却在于他对于古代经典的彻底无知”2。

徐志摩曾赴美国和英国留学,也是沐浴过欧风美雨的人,为何他的《沙扬娜拉》仍然表现出浓厚的古典审美情趣呢?有学者甚至把他的这种审美理想概括为“古典理想的现代重构”3。作为诗人的徐志摩是中国“新月派”的代表人物之一。新月派根据其诗风的变化,以1927年为界,分为前后两期。前期徐志 摩,与诗人闻一多共同提倡“绘画美”、“音乐美”、“建筑美”的 “三美”主张。音乐美指的是诗歌的音节,读起来富有节奏感,抑扬顿挫,朗朗上口;建筑美是指节的匀称和句的整齐;绘画美指的是诗歌的词藻,用词注意色彩,形象鲜明。不难看出,这种审美主张是深受中国古典文学、尤其是唐代诗歌影响的。作为一位现代诗人,徐志摩是单纯天真、温和敦厚的“自由之子”,带有中国道家“逍遥游”和中国儒家“中和节制”的气质。但是,并不排除西方文化精神诸如民主个人主义、英国式的小布尔乔亚思想对他的影响,使他对大自然和人世间的“爱”和“美”有着独到的体验。这二者并不矛盾,统一于他那颗潇洒不羁的灵魂。当他把在生活中感受到的古典意境和氛围化为诗篇时,他也就是完成了古典理想的现代重构。《雪花的快乐》、《沙扬娜拉》便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后期新月派和以“雨巷诗人”戴望舒为代表的现代诗派更多传达的是现代人处在迷茫时代的痛苦的情绪。徐志摩的《我不知的风往哪个方向吹》为这个时期的代表作,全篇运用象征手法抒写时代的悲哀、个人内心的苦闷,诗风稍显颓废。

新文化运动打开了中西思想交流的大闸门。中国新诗自从诞生之后,就面临着向传统寻求资源和向西方汲取营养的双重问题。在纷繁复杂的流派当中,大致可以摸索出两条线索:一派是古典派,一派是西化派。徐志摩的《沙扬娜拉》和穆旦的《诗八首》可分别代表两派的精华。但两派并不是水火不容的对立关系,而是处在有意或无意的影响交流之中。随着局势的变迁、时代的需要以及诗人们的不断探索尝试,中西慢慢走向融合,于是形成了既有时代特色又有民族特色的中国现代诗。从新文化运动初期胡适《尝试集》的稚嫩生硬,到四十年代穆旦《赞美》的圆融贯通,中国新诗走过了坎坷的现代化道路终至成熟。而穆旦,中国现代文学上的杰出诗人,有意识地借鉴和主动吸纳西方现代主义诗歌传统 ,并植根于自身文化传统和独特的生命体验之中,在创作上融会贯通、独树一帜,“是新诗现代化发展道路上的一次革命性的冲刺”4。

注释:

[1]杜运燮等编:《一个民族已经起来:怀念诗人、翻译家穆旦》;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穆旦诗八首 第2篇

你底眼睛看见这一场火灾,

你看不见我,虽然我为你点燃,

哎,那烧着的不过是成熟的年代,

你底,我底。我们相隔如重山!

从这自然底蜕变程序里,

我却爱了一个暂时的你。

即使我哭泣,变灰,变灰又新生,

姑娘,那只是上帝玩弄他自己。

水流山石间沉淀下你我,

而我们成长,在死底子宫里。

在无数的可能里一个变形的生命

永远不能完成他自己。

我和你谈话,相信你,爱你,

这时候就听见我底主暗笑,

不断地他添来另外的你我

使我们丰富而且危险。

你底年龄里的小小野兽,

它和青草一样地呼吸,

它带来你底颜色,芳香丰满,

它要你疯狂在温暖的黑暗里。

我越过你大理石的智慧底殿堂,

而为它埋藏的生命珍惜;

你我底手底接触是一片草场。

那里有它底固执,我底惊喜。

静静地,我们拥抱在

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里,

而那未形成的黑暗是可怕的,

那可能的和不可能的使我们沉迷。

那窒息我们的

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语,

它底幽灵笼罩,使我们游离,

游进混乱的爱底自由和美丽。

夕阳西下,一阵微风吹拂着田野,

是多么久的原因在这里积累。

那移动了景物的移动我底心,

从最古老的开端流向你,安睡。

那形成了树木和屹立的岩石的,

将使我此时的渴望永存,

一切在它得过程中流露的美,

教我爱你的方法,教我变更。

相同和相同溶为疲倦,

在差别间又凝固着陌生;

是一条多么危险的窄路里,

我驱使自己在那上面旅行。

他存在,听我底使唤,

他保护,而把我留在孤独里,

他底痛苦是不断的寻求

你底秩序,求得了又必须背离。

风暴,远路,寂寞的夜晚,

丢失,记忆,永续的时间,

所有科学不能祛除的恐惧

让我在你底怀里得到安憩——

呵,在你底不能自主的心上,

你底随有随无的美丽形象,

那里,和我底平行着生长!

再没有更近的接近,

所有的偶然在我们间定型;

只有阳光透过缤纷的枝叶

分在两片情愿的心上,相同。

等季候一到就要各自飘落,

而赐生我们的巨树永青,

它对我们不仁的嘲弄

(和哭泣)在合一的老根里化为平静。

——选自《穆旦诗文集1·穆旦诗集(1939~1945)》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穆旦诗八首 第3篇

绿色的火焰在草上摇曳,

他渴求着拥抱你,花朵。

反抗着土地,花朵伸出来,

当暖风吹来烦恼,或者欢乐。

如果你是醒了,推开窗子,

看这满园的欲望多么美丽。

蓝天下,为永远的谜迷惑着的

是我们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

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鸟的歌,

你们被点燃,卷曲又卷曲,却无处归依。

呵,光,影,声,色,都已经赤裸,

痛苦着,等待伸入新的组合。

——选自《穆旦诗文集1·穆旦诗集(1939~1945)》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春意闹:花朵、新绿和你的青春

一度聚会在我的早年

秘密的传单,宣传热带和迷信,

激烈鼓动推翻我弱小的王国;

你们带来了一场不意的_,

把我流放到……一片破碎的梦;

从那里我拾起一些寒冷的智慧,

卫护我的心又走上了途程。

多年不见你了,然而你的伙伴

春天的花和鸟,又在我眼前喧闹,

我没忘记它们对我暗含的敌意

和无辜的欢乐被诱入的苦恼;

你走过而消失,只有淡淡的回忆

稍稍把你唤出那逝去的年代,

而我的老年也已筑起寒冷的城,

把一切轻浮的欢乐关在城外。

被围困在花的梦和鸟的鼓噪中,

寂静的石墙内今天有了回声

回荡着那_的过去,只一刹那,

是我悒郁地珍惜这生之进攻……

——选自《穆旦诗文集2·集外诗存》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穆旦诗八首 第4篇

在现代汉诗史上,穆旦经历了一个传奇性的经典化过程。四十年代,王佐良、周珏良、李瑛、唐湜、少若、陈敬容对其有初步的推介[39] 。之后在长达三十余年的光景中,穆旦沦为「文学史上的失踪者。八十年代以降,随着朦胧诗潮的神话般崛起以及官方文艺政策的松动,有关新诗史上具有现代主义色彩的诗人及流派的挖掘、整理,一时间蔚然成风,幷从为「逆流的辩护逐渐上升为新诗研究的主流,支配了许多研究的展开,一个有关中国现代主义诗歌的完整「身世随之被讲述出来 [40]。在此过程中,穆旦被孙玉石、蓝棣之、严迪昌、梁秉钧等人重新发现 ,[41]甚至以其为中心的「九叶诗人研究也促成一股新的学术热。最近,据说十卷本《穆旦全集》将由知名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42]穆旦,王者归来,声誉日隆。

穆旦(1918-1977),原名查良铮,祖籍浙江海宁,生于天津。1940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外文系。1950年获美国芝加大学硕士学位。1952年底,在「新中国的感召下,遂赋归欤。1953年起,任南开大学外文系副教授。二十多年内饱受政治运动的摧残,「_甫一结束即殁于手术意外。诗集有《探险队》[43] 、《穆旦诗集(1939-1945)》[44] 、《旗》[45 等等。穆诗意象繁复浓烈,硬语盘空,其个人化的诗学基于一种独特的美学信念和哲学理念:从感受「现代性出发,以探勘自我、怀疑理性、质诘传统、否弃进化论为依归,肉身受难,了无终止。穆诗对文化省思与历史追寻有着深沉的迷恋,极富奇诡冷肃的哲理思辨以及近乎存在主义的生命伤痛,不但挑战流行既久的启蒙主义之「人的定义,还危及人类赖以生存的基本信念和假设。下面,拟议从「自我、「理性、「传统、「进化论等四个层次进入论证。

晓然可见,「五四文学中的「自我笼罩着理想主义激情和浪漫主义朝气,在小说、新诗、散文、戏剧等各个文类上,均有清晰的展露,普实克、李欧梵、吴茂生对此有敏锐的观察 。[46]然则,到了穆旦笔下,一种全新的「自我于焉浮现:焦虑、紧张和内心分裂,无穷的困惑与挫败感,对一切权威和偶像的笑谑,反抗外界对个人的压抑,拒绝过去而又怀疑未来,深感时间摧毁了一切可资信赖的价值,所得惟有「丰富的痛苦而已。穆旦挚友周珏良对此有犀利的观察:「现代中国知识阶级的最进退两难的地位就是他们。虽然在实际生活上未见得到现代文明的享受,在精神上却情不自禁地踏进了现代文化的荒原。[47] 当然,自新诗史的大视野来观察,这一写作倾向并非自穆旦始。早在「五四时期,鲁迅(1885-936)即以冷凝峭拔的笔意写下散文诗《野草》,表达出在一个丧失了存在的必然性和终极意义之源的世界上,孤独自我所深味的那种沉重已极的荒谬感和虚无感[48] 。嗣后,身世神秘而英年早逝的白采(1894-1926),以长诗《羸疾者的爱》揭示传统与现代之夹缝下的自我所感受的奇哀和至痛[49] 。三十年代,于赓虞、曹葆华对自我之孤绝、犹疑、困苦的抒写,同样富有深邃的内省气质[50] 。但是,如此大规模地以自我的内心挣扎和负面情绪作为诗作主题的,应该说是从穆旦开始的。值得注意的是,穆旦对于自我内省的矛盾,经常透过「普鲁夫洛克式的人物群像而得以彰显。例如,表现战争背景下的庸常人物的生存状态,对话与独白的戏剧形式贯穿始终,诗人批判他们的游离、怯懦、麻木、苟且的生活态度,暗示一种正当的死生与认真的为人的生命伦理——

他向我,笑着,这儿倒凉快,

当我擦着汗珠,弹去爬山的土,

当我看见他的瘦弱的身体

战抖,在地下一阵隐隐的风里。

他笑着,你不应该放过这个消遣的时机,

这是上海的申报,唉这五光十色的新闻,

让我们坐过去,那里有一线暗黄的光。

我想起大街上疯狂的跑着的人们,

那些个残酷的,为死亡恫吓的人们,

像是蜂拥的昆虫,向我们的洞里挤。[51]

本诗共七节,上述引文是第一、二节。第一节描绘人们逃避空袭时躲藏在防洞里的一幕场景。「他对近在咫尺的灾难毫不关心,还忙中偷闲、不忘消遣。但萦绕于「我心间的,却是人们面临死亡威胁时的疯狂迷乱的场景,这两种态度构成强烈对比,道德批判的寓意不言自明。第二节,无名人物的琐碎对话充满喧哗与骚动,围绕物质利益和享乐交游的话题。人声在令人窒息的空气里忽然寂静下来,第一人称叙述者惊见不管人们的身份如何,现在置身于黑暗的防空洞里而有相同的外表,这里的「黑色暗示死亡的阴影笼罩。第五节同样是两种生存境遇的对照,——

我已经忘了摘一朵洁白的丁香夹在书里,

我已经忘了在公园里摇一只手杖,

在霓虹灯下飘过,听Love Parade散播,

O我忘了用淡紫的墨水,在红茶里加一片柠檬。

当你低下头,重又抬起,

你就看见眼前的这许多人,你看见原野上的那许多

你看见你再也看不见的无数的人们,

于是觉得你染上了黑色,和这些人们一样。[52]

反讽的是,「普鲁弗洛克的客厅世界,优雅、体面、富足的中产阶级的生活早已化为不堪回首的往日风景。在嘈杂黯淡的防空洞里,沉思的「我于俯仰之间已觉鬼气缭绕,挥之不去。见出「普鲁弗洛克的影子,也由内心独白连缀。演绎「毁灭/新生的主题: 战乱和灾难宛如泛滥开来的「洪水,它既淹没城市、田园和生灵,也吞噬「古旧的血液和骨肉而预示着民族的新生。诗中的句子「无聊?可是让我们谈话,/我看见谁在客厅里一步一步地走,/播弄他的嘴,流出来无数火花[53] ,一望而知是点化的「客厅里女士们来往穿梭/都在谈论着米开朗琪罗。诗中的「Henry王也是一个普鲁弗洛克式的人物:迟疑延宕,多愁善感,爱好思考生命的意义与苦难,向往作为生命之源的大海,但又缺乏坚决果敢的行动。在当中,历史人物哥伦布之环游世界、开拓征服的英雄壮举,与当下的「我把情感理智播种在日用品上的琐屑行为,形成谑仿和对照。在衣香鬓影、珠光宝气的玻璃柜旁,第一人叙事者没有目迷五彩。相反,他忽然丧失了存在的根基和实在感,被一个关于生命意义的问题死死缠住——

而我只是夏日的飞蛾,

凄迷无处。哪儿有我的一条路

又平稳又幸福?是不是我就

啜泣在光天化日下,或者,

飞,飞,跟在德明太太身后?

我要盼望黑夜,朝电灯光上扑。[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