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诗歌精选大全 第1篇
关键词:余秀华;诗歌;身体意识;残缺;女性
余秀华虽然是一名来自底层的农民诗人,但她却以苦涩的个人经验对生活进行了温情地诗意化抒写,其诗歌创作充满着对个体生存尤其是女性生存的不懈思考,其诗歌创作中突出身体书写所透露出的强烈的身体意识,值得我们关注。“身体”这一概念在余秀华的诗歌中呈现出丰富、复杂并具有极大包容性的质感,在余秀华的诗歌中,身体的内涵和特征既是具体的,也是变化的,在不同语境中有着不同的意指内涵,而身体所伸展出的欲望、知觉、感受、体验、情感等个人经验性因素也成为余秀华诗歌创作的主要内容。在她的诗歌创作中,既有对残缺身体的隐喻,也有女性身体经验的传达,还有从生存空间延伸出的关于日常性身体的书写,这三方面共同铸造了余秀华强烈的身体意识内核,也造就了余秀华独一无二的文学世界。
一、残缺身体的隐喻
斯特拉桑在《身体思想》一书中表示:“所有的身体状态都存在着一种精神要素,而同样,所有的精神状态都存在着身体因素”。在现代身体哲学眼中,身体与精神不再是二元对立的两极,而是合二为一的整体,作为肉体存在的身体会对精神的意向性产生影响,而精神状态也会影响身体的行为,这两者之间的相互影响,共同决定了每一个独立存在的身体在世界中的意向性。作为一名诗人,余秀华极少谈论自己的诗歌,但在一段简短的关于诗歌创作的自白中,她这样追忆自己选择诗歌作为情感突破口的原因:“当我最初想用文字表达自己的时候,我选择了诗歌。因为我是脑瘫,一个字写出来也是非常吃力的,它要我用最大的力气保持身体平衡,并用最大力气左手压住右腕,才能把一个字扭扭曲曲地写出来,而在所有的文体里,诗歌是字数最少的一个,所以这也是水到渠成的一件事情”。这段自白虽然让人读了忍不住心酸,且透露出一丝解构的意味,但也明确地表达出,“身体”因素早在一开始就已经介入了余秀华的诗歌创作。因为出生时倒产、缺氧造成的行动不便,诗人被困在沉重的肉身中,身体与灵魂之间的不平衡,让她时常在人间处于一种“摇摇晃晃”的状态,也让她在很多诗歌中放进了对残缺身体的隐喻。
在诗歌《与一面镜子遇见了》中诗人写道:“我的身体倾斜,如瘪了一只胎的汽车/所以它随时会制造一场交通事故,……我的嘴也倾斜,这总是让人不快/说话和接吻都不能让它端正一些。”德勒兹曾经表示“我们在镜子中所望到的并不是自己的‘复本’,而是自己的另一个‘他者’,他正构成了对自我的内在的同一性的瓦解和疏离”,所以当诗人遭遇一面镜子时,镜子中所呈现的“她”准确地复制了诗人残缺的身体,这种真实到扎眼地还原,使诗人的目光全部被身体中沉默的受到限定的区域所吸引,“身体倾斜”“嘴也倾斜”,这些与生活中遭遇的其他身体相比非常态的身体部位,“如瘪了一只胎的汽车”正在瓦解诗人身体的同一性,身体残缺所带来的“失衡”让诗人随时处于遭遇“车祸”的危险感中。
但叔本华在《论尘世的苦难》中表示:“所有那些令人不快或引起痛苦的东西,却会以极其清晰的方式,在我们身上留下即刻或直接的印象。就像我们对我们整个身体的健康状况不可能有一个直观的意识,而只可能感到诸如鞋子中有一个地方夹脚一样。”可能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被限制的肉身反而让余秀华在身体探索时更加敏锐,同时也更加敏感地发现了,那些生活中常为人所忽视或视为无价值的残缺之物。“一列火车徐徐驶出站台……而扔在旁边的一节病了的车厢/它的四角也有明确的光亮/真的/和我多像”(《黎明》),“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我爱你》),“薄雾从村头飘来,坐在橘园里,一些病果尚在枝头”,在这些诗句中“一节病了的车厢”、“稗子”、“病果”等相对常态意象的残缺意象,显然放进了诗人对自身身体残缺的隐喻。残缺意象的使用不仅造成了余秀华诗歌在情感表达上的陌生化,也增加了其诗歌在情绪释放时的张力,散发出只属于余秀华的独特魅力。因此,“她的诗,放在中国女诗人的诗歌中,就像把_放在一群大家闺秀里一样醒目”。
现代西方身体哲学最重要的身体思维,在于对“身心二元论”的反抗,在他们眼中,“身体成为一个包容着精神、情感等因素的概念”,身体与灵魂合二为一。但同时也正因为身体与灵魂的同构,使得它们彼此之间产生了无法根除的矛盾、冲突和离弃,同时又相互原谅、吸收和追逐。在余秀华的诗歌中,身体与灵魂也呈现出如此的特征,它们既相互背离也相互原谅。
从前文的分析中,不难发现余秀华对身体残缺是极其敏感的,所以这也更加深了她对身体与灵魂之间“失衡”的感受和体验:“肉身落定下来,灵魂还在打转/一说到灵魂,我就想打自己两耳光/这虚有之物,这肉身的宿敌”(《在风里》),灵肉之间的不平衡,让诗人觉得“我的肉体无法呈现我”,这种因身体残缺而带来的肉体与灵魂之间无法根除的矛盾、冲突和离弃,将诗人围困在“西西弗斯”式的生存困境之中,诗人既深感其中的荒诞,却又无力挣脱:“我的残疾是被镌刻在瓷瓶上的两条鱼/狭窄的河道,背道而行∥一白一黑的两条鱼/咬不住彼此的尾巴,也咬不住自己的尾巴”(《瓷》),无限循环的追逐和失落,让诗人对命运充满了荒诞的体会,也让诗人在对身体进行探索时,更容易产生压抑、孤独和自卑的情绪。
面对无法解决的生存困境,余秀华在诗歌中一次次地叩问着:“如何把身体里的闪电抽出,让黑夜落进来/让所有的来路拥抱归途,被月光狠狠地照耀”(《五月》)。但也许是一次次尝试后的溃败让诗人力不从心,也许是对于人类生存的永恒困境的清醒认识,在诗歌中,余秀华几乎没有对命运的残酷性进行强烈反抗,压抑和逃避成为她排遣苦难和困境的主要方式。“你三碗烈酒,把身体里的白压住”(《梦见雪》),“压住”、“按住”、“捂住”等带有强制性情感的动词,一再地出现在余秀华的诗歌中,面对属于自己的残酷命运,诗人是那么不甘心,但命运如此强大,如此残忍,让诗人无力挣脱。“我被天空裹住,越来越紧”(《我想要的爱情》),快要被窒息的情绪无力排遣,所以诗人只能“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因为“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我爱你》)。
而长期对于主体情感的强制性压抑,让诗人感觉“一匹狼在我的体内溺水”,“我只是不再救赎一只溺水的狼/让它在我的身体里抓出长长的血痕”(《溺水的狼》),诗人灵魂中的挣扎和反抗有多剧烈,就需要多剧烈的压抑,而这两种冲突性极强的情感在诗人体内相互厮杀、相互搏斗的痛苦更是惨烈的,好像“把一身的刺/都倒回自己的血肉”(《下午》),灵肉之间相互搏斗能达到的惨烈程度,在诗人笔下赤裸裸地展现出来,诗人在极度痛苦中渴望一场大雪,将一切“掩埋”,“渴望一场没有预谋,比死亡更厚的大雪/它要突如其来,要如倾如注,把所有的仇恨都往下砸”(《渴望一场大雪》),面对无力解决也无法解决的痛苦,诗人渴望一场“比死亡更厚的大雪”将一切都“掩埋”,这也是余秀华诗歌中对于压抑的极致表现。在余秀华的诗歌中象征末日与毁灭的“掩埋”由“雪”来完成,可见,在意象的使用上,诗人不仅善于选用独特的意象,如借“溺水的狼”、“苍耳”等意象准确表达出强烈压抑之下反噬痛苦的剧烈,也善于撕裂意象的内在规定性,并从自身的情感表达需要出发,重新制定意象的意义,在诗歌中,洁白的大雪被赋予了毁灭和末日的新意义,不仅一举打破了“雪”作为意象的常规内涵同时也精准地传达了一种极端压抑的情绪。
身体内部灵肉分离所造成的痛苦,是诗人即使极度压抑也无法改变的命运,但灵肉既然同属于身体,它们之间既有激烈的矛盾和斗争,也有相互和解、相互原谅的过程,面对灵与肉在身体中的激烈对抗,诗歌无疑充当了诗人与上帝和解的媒介,“而诗歌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也说不出来……不过是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在摇摇晃晃的人间走动的时候,它充当了一根拐杖”,正是这根拐杖的支撑,让诗人得以获得和平和宁静,并开始转向对于命运和生命形而上地思考,“匍匐前进,命运是一颗饱满的雨水”(《湖水》),圆润饱满的“雨水”意象渗透了诗人对于命运形而上的思考,“雨落在不同的地方就有不同的声响/没有谁消失得比谁快/没有谁来得比谁完整∥没有谁在雨里,没有谁不在雨里”(《雨落在窗外》),在诗歌的介入下逐渐达成和解的灵与肉,交融成一滴饱满的“雨水”,随着命运落在诗人的窗外,也让诗人从挣扎中慢慢获得了平静和解脱。
由于行动的被限制,残缺的身体以及由此延伸出的独特体验和情感在余秀华的诗歌创作中占有大量的篇幅。残缺的身体造成的灵肉的撕裂感以及最终的和解,是余秀华身体意识关照的重要内容之一。而作为一名女性,余秀华对于身体的关注也充满着女性独有的体验,对于女性身体经验的传达也是余秀华诗歌身体意识辐射的重要内容。
二、女性身体经验的传达
余秀华曾在访谈中表示,她的身份顺序是女人、农民、诗人,并表示,这一点是永远不会改变的。由此可见,在一系列身份的排序中,余秀华对自己永恒的女性身份是清醒的。也正是基于对自己女性身份的强烈认同,女性视角成为余秀华诗歌创作的重要立足点,在余秀华的诗歌创作中,主体始终是以女性、女人的方式呈现并看待周遭的一切,女性经验,既是余秀华探索历史和当下以及自我的敏锐触角,也是其诗歌创作的重要源泉。而无论是对女性经验的挖掘还是对女性经验的书写,在余秀华的诗歌中它们都与身体书写互为一体。不管是对女性遭遇爱情时复杂的心理描画,“需要多少人间灰尘才能掩盖一个女子/血肉模糊却依然发出光芒的情意”(《你没有看见我被遮蔽的部分》);还是剖析男权中心主义造成的女性生存困境,“他们喜欢半路迷途,总是走不回去/他们的女人在村庄里快速的老去,让人放心/枣树都凋敝在露里”(《九月,月正高》);甚至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让沉睡的血液为又一个春天竖起旗帜/竖起金黄而厚实的欲望”(《就要按捺不住了》),这一系列女性经验的书写,在余秀华的诗歌中都与身体书写紧密联系在一起。
相对于一些女性诗人在诗作中对于爱情的戏谑和解构,爱情,在余秀华的诗歌中总以人世间最可贵的面目出现。无论是否能够拥有它,无论这份爱带来的是快乐还是疼痛,诗人都将这种感情当做一种很珍贵的东西细加体会,并在诗歌中一次又一次地唤起自己对于爱的体验,从来没有因为爱情的某一次缺席而丧失或放弃爱的能力,“每个春天我都会唱歌/歌声在风里摇曳的样子,忧伤又甜蜜”(《每个春天,我都会唱歌》)。《你没有看见我被遮蔽的部分》是余秀华描写爱情的代表作之一。在诗歌的一开始,诗人就写道,“春天的时候,我举出花朵、火焰,悬崖上的树冠”,“春天”意象在余秀华书写爱情的诗歌中一再出现,“只有此刻,我不用遥望的姿势/而是在不停穿行/你是知道的,在万千花朵里把春天找出来/需要怎样的虔诚”(《星宿满天》),“春天”在余秀华的诗歌中无疑是一种爱情的象征,因此,在诗歌的一开始诗人就表明,为了获得爱情,“我”不惜倾其所有。但“你的名字被我咬出血/却没有打开幽暗的封印”,爱情的可遇不可求让诗人在爱情中又一次溃败下来,但是诗人就此失去了追求爱情的勇气了吗?沉沦了吗?在诗歌的最后,诗人写道:“需要多少人间灰尘才能掩盖一个女子/血肉模糊却依然发出光芒的情意”,这极有震撼力的一句,像燃烧的火炭一般散发出令人震慑的力量,将余秀华对于爱情的执着追求展露无疑。
诗人对于爱情的执着令我们为之动容,即使情意已经“血肉模糊”也还是要忍着巨大的痛楚执着地发出光芒。但诗人追求真爱的信念为什么如此强烈呢?为什么爱情在诗人的生命中具有如此重要的地位呢?我想,同样执着于爱情和残疾书写的史铁生在《病隙碎笔》中的一段话,或许能给我们一点启发:“我想,上帝为人性所写下的最本质的两条密码是:残疾与爱情。残疾即残缺、限制、障碍……属于物的,是现实。爱情属于灵,是梦想,是对于美的祈盼,是无边无限的,尤其是冲破边界的可能,是残缺的补救。”正是由于属于“灵”的爱情,具有如此动人的力量,所以余秀华在诗歌创作中,始终将这让人疼痛又让人无法丢弃的爱,放在一个特殊的位置上,因为它是诗人证明自己完整存在的最好证据,“我是看不见风的,如同爱是看不见的/但是树梢在摇动”(《屋顶上跳跃着几只麻雀》),树梢在风中的轻微摇动,证明了风的存在,而爱情所延伸出的疼痛和煎熬却是诗人证明自我存在的最好证明,爱情所给予诗人的特殊体验,让爱情在诗人的诗歌中散发出了与众不同的光芒。
从文学写作方式上说,余秀华的诗歌创作无疑是“私人”的,被限制的肉身让她在这个急剧变化的时代,被遗弃和抛弃在一个无人问津的小村庄里,她的诗歌创作完全是一种个人心理需要,她无意充当大众的生活导师、灵魂工程师,只是在诗歌中传达一种私人经验,倾诉自己的私人愿望。余秀华的诗歌创作几乎都是随着隐秘的私人经验的跳跃式流动而展开的。余秀华也曾经表示:“我从来不想诗歌应该写什么,怎么写。当我为个人生活着急的时候,我不会关心国家,关心人类。”但这并不妨碍,诗人在个人经验阐发过程中,对于女性自身生存困境的揭示,《我养的狗,叫小巫》就是此类作品的代表。整首诗像极了一出既荒诞又压抑的电影片段,余秀华一边将整首诗的时空顺序全盘打乱,一边以蒙太奇的方式将这些镜头拼贴在一起,而在这一团混乱中,诗人细致地呈现了女性在男权中心主义社会中的生存困境。
余秀华从女性独有的体验出发,感受到女性在传统家庭生活中的弱势地位,她们最初是“杨柳的风姿”“被折,被制成桶”,“儿女装进来,哭声装进来,药装进来/她的腰身渐渐粗了,漆一天天掉落/斑驳呈现”(《木桶》),以“杨柳”和“木桶”分别对应女性进入家庭前后的身体,既写出女性在家庭生活中的无私付出,也同时暗示出家庭生活对女性身体可怕的磨损。而家庭暴力,作为长期男权制家庭关系所滋生的一个毒瘤,更是女性特别是农村女性所遭遇的可怕困境。长期的男权统治造成了整个社会的男权制意识形态,这一意识形态不仅容忍并且鼓励男性暴力,它认为男性的掠夺是“天生”的,是源于基因或荷尔蒙的,因此是不能改变的,男性天生就是要虐待和统治女人的,在《我养的狗,叫小巫》中,诗人对家暴场面的直击不可谓不触目惊心,“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磕的时候/小巫不停地摇着尾巴”。而诗歌开头和结尾刻意安排,寻找“外婆”和发现“外婆”已经死去多年的荒诞桥段,似乎正是女性身体几千年来遭遇家庭暴力的一个缩影,那个已经死去多年的“外婆”正是所有遭受过家庭暴力的女性的苦难象征。
而除了家庭暴力外,作为女人,余秀华敏锐地感受到,两性之间沟通的匮乏也是女性必须面对的恒常困境,这在《我养的狗,叫小巫》以及《张春兰》《一个男人在我的房间里呆过》等诗歌中都有所表现。而在诗歌中展现留守妇女无处安放的欲望和身体,则是余秀华从女性主体出发,脱离了主流话语模式对于中国现代化进程提出的全新体验。20世纪80年代以来,大量农村剩余劳动力向城市转移,而由于人口流动过程中明显的性别差异,大量农村的女性被遗忘在农村中,地理距离的拉大更增加了两性之间交流的困难,诗歌《我养的狗,叫小巫》中的“我”很显然也是一名留守妇女,整日只能与自己的狗为伴,而从城里回来的男人除了打她就是嫌弃她,根本不理会她的孤独和伤痛。《九月,月正高》《子夜的村庄》都是直接从留守妇女视角出发而写的诗歌:“村庄荒芜了多少地,男人不知道/女人的心怎么凉的/男人更不知道”,被男人遗忘在农村的女人们,她们的欲望和身体无人问津,她们是沉默的。
但是“什么是沉默?它绝非是无声。……作为沉默的沉默化,安宁,严格地说来,总是比所有活动更在活动中,并比任何活动更激动不安。”所以才有了那一首惊世骇俗地《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打破常规的动词使用是余秀华诗歌语言的重要特点之一,“睡”“摁”“奔跑”等动词的出现,使一种火山喷发似的原始力量从她的诗歌中喷薄而出,唤醒了在女性身体中沉睡已久的主体意识。有人曾将这首《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归纳为“荡妇体”,对此偏见,诗歌评论家陈仲义表示:这“可能被表面用词蛊惑了,尤其是‘睡你’贯穿全篇,乍看淫荡、色情、有些味道不对。其实,透过情欲宣泄的表面,可以摸索到内里暗藏的杀机。”而余秀华诗歌中“内里暗藏的杀机”正是其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而在余秀华的诗歌中,女性的主体性不是抽象的,而是在身体感知并进入世界的过程中自然生成的,这使得余秀华的诗歌创作虽然涉及欲望,但却明显区别于所谓的“下半身”写作。
在余秀华的诗歌中,“花朵”是欲望的主要载体,“杏花”、“桃花”、“菊花”、“月季花”、“油菜花”、“野百合”、“栀子花”在诗人的诗歌中竞相争放,在诗人的笔下,它们不再是被唤醒的客体,而是主动“打开”的主体,“它在任何时候都在打开,是的,它把自己打开/打得疼/疼得叫不出来/从它根部往上运行的火,从一片叶上跌落的水/还有万物看它的眼神/这些都是白色的/无法阻挡的白,要死要活的白”(《栀子花开》)。诗人以独特的女性体验和诗思,将欲望在身体中生成释放的过程形象地描述出来,欲望在诗人的眼中如花朵在春天中,情不自禁地将自己打开时一样美丽,一样芬芳,一样迷人,同时也一样不管不顾,不眠不休,这样的描写,明显渗透着诗人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和身体的觉醒。
在诗歌创作中,余秀华从具体处境中的身体感受出发,无意中打破了私人写作的局限,将具有明显性别特征的女性身体经验如对于爱情的体验,在男权社会中面临的生存困境以及强烈主体意识的觉醒都纳入到自己的作品中,而这三者正像一架三棱镜的三个表面,既各自独立又彼此联系,共同还原了当下女性真实的生存体验,也展现历史中女性多元、多层次的生存状态,这是余秀华女性身体经验书写的重要意义。
三、日常性身体的书写
诗人生存的世界就是诗人身体的延伸,其中蕴含着诗人对于人生最基本的生存需要和生存感受。在尼采眼中,身体既是生命的本体,也是生命意志本身与世界的联系,梅洛・庞蒂也认为身体是我们在世界中的存在并获取经验和意义的关键,理查德・沃森表达得更加明确:“身体是这样一个中介,我们由此既输出了意义又受到了来自某个前定周围世界的意义。”也就是说,身体作为客体是个人精神与外在世界交会的重要场所,但同时身体也以主体的姿态,使得空间成为身体的蔓延,成为身体所拥有的部分。“从这个意义上说,当我们谈论周遭世界的时候,身体不再以旁观者的身份对世界进行客观描述,而是以体验者的身份在说话”。因此,我们有关世界的讨论自始至终都是以自身的体验为原点展开的。
在余秀华的诗歌中,横店村作为诗人身体的寄居空间,是“诗人生活和创作的‘生死场’”,它首先以实在的环境系统为诗人提供了生存空间,而诗人也以她特有的方式和风格用身体和意识之流使它的存在呈现出独特的意义。因此,我们之所以在此探讨身体与空间的关系,不仅是因为诗人创作了大量有关横店村的诗歌,更重要的是在此类诗歌中,蕴含着诗人日常性身体的独特感受。而所谓“日常性的身体”指的是人们在最普通、最琐碎的现世生活中的身体行为、身体感受以及物质欲望。从这一视角出发,不难发现在余秀华的作品中,明显存在着悖论的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对农村琐碎、平淡的日常生活的全情投入,这一点主要表现为她对农村生活的诗意化体验;另一方面,是从自身的体验出发,揭示出日常生活对于生存个体无形的侵蚀与折磨。这两种不同的体验,共同出现在诗人的笔下,展现出诗人对于日常性身体即投入又抽离的姿态。
诗人对于横店村的生活无疑是倾情投入的,诗人曾在诗歌中表示:“快四十年了,我没有离开过横店”(《晚安,横店》),但作为一个在“地图上找不到的村庄”,横店的粗糙平淡与诗意几乎是背道而驰的,不过由于诗人身体感受的介入,横店已经不再仅仅只是鄂中部的一个小村庄的“纯事物的世界”,诗人以其敏锐而细腻的感受力,将原本单调乏味的农村生活还原为富于感官色彩的生活细节,这里的“风,水,天空,云朵都是可以触摸的,它们从笔尖走下来/有了温度,表情,有了短暂的姓名和性别”,这些原本不具有身体感官色彩的自然物,“在横店村里,被一个小女人唤醒的细节,翠绿欲滴”(《田野》)。诗人立足于日常的身体感受,将横店村的日常生活铺排进诗歌,肯定了朴素的日常生活中诗意的一面,而这一意义的获得,并不由抽象的概念构成,而是建立在切实的身体感受中。
在余秀华的笔下,横店村的一年四季,清晨和黄昏,池塘和田野,麻雀和乌鸦,露水和牵牛花以及摘棉花和砍柴火等日常生活细节都蕴含了诗人独特的体验,“这么蓝的天扣在横店村的上面/这么白的云浮在白杨树的上面/新种的小麦晃出一层毛茸茸的绿/野草枯黄出让人心醉的时辰/我坐在田头,秋风都往怀里吹”(《背景》),诗人坐在秋天的田头,感受着大自然的美妙,蓝天白云的横店呈现出不同于城市的脉脉温情。而傍晚的横店也有其独特的魅力:“傍晚,河边的空气都温柔起来/夕阳恰到好处地落在水面上,波光粼粼”,诗人像莫奈发现勒阿弗尔港口粉色日出一般,发现了夕阳西下时河水的温柔和诱惑。诗人多次在诗歌中明确表达了对于横店生活的满足:“这是我喜欢的时刻:黄昏深了一些,夜色尚浅/我的灵魂如此清澈,在树叶上滚动”(《一潭水》)。诗人以独特的感受和体验眼光,使得横店村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染上了一层神性光芒。这些原本在诗歌地图中与诗意相距最远的农村生活,却在诗人的诗歌中打破了原本形而下的坚硬外壳,散发出日常生活独具的诗意。
无论是对自然环境的诗意化描写还是对农村生活的诗意化描写,都蕴含着余秀华独特的身体体验,也透露出诗人对于日常性身体的肯定,但与此同时,诗人也敏锐地感受到农村正在经历着的衰败,随着城乡转型的加速发展,中国农村的空心化现象越来越严重,诗人在诗歌中敏锐地写道:“村庄不停地黄,无边无际地黄,不知死活地黄/一些人黄着黄着就没有了”,“人走屋空”带来的衰败从诗人三叔的嘴里喊出来显得格外地凄凉,“你听见了吗,听见了吗,要下雪了/下雪了,他们就找不到路/他们不会回来了”。对于横店正在大面积衰败的描写正透露出诗人对于日常生活的抽离,而这种抽离的态度,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以日常生活暗示人类生存境况;对日常生活蚕食生命的警觉。
对于人类生存境况形而上的思考,是余秀华抽离于日常生活的重要体现,也是余秀华日常性身体的重要思考,如对池塘中鱼的描写:“它们在水里翻腾,挤压,一条鱼撞翻/另外一条/一朵浪撞翻另外一朵/如果在生活里,这该引起多大的事件/如果在爱情里,这会造成怎样的绝望”,鱼塘中鱼群的一阵混乱,引发了诗人对于生活和爱情形而上地思考,“挤压”“撞翻”等具有感官色彩动词的使用,使诗歌充满了身体感,也蕴含着诗人从身体出发对于生活和爱情的思考。在诗歌《月色里的花椒树》中诗人将月色下的花椒树散发的芬芳与女性对于爱情的渴望和执着互为隐喻,展现了女性遭遇爱情后的痴狂。从日常生活的体验出发开启对于人类生存境况的苦苦追问,在余秀华的创作中还有很多,诗歌《在横店村的深夜里》诗人就从雨夜噗噗落地的杏花,联想到生命中并不是一切付出都会有回报。而在诗歌《一只乌鸦正从身体里飞出》则由一只在黄昏平原上飞行的乌鸦,引起对于生命存在的形而上地不倦思考,“问题是一只乌鸦飞出后,身体去了哪里/问题是原地等待是不是一种主动趋近/问题是一只乌鸦飞出以后,再无法认领它的黑”,诗人立足于身体感受和体验,从日常生活细节中领悟到人生的种种真谛,揭开了日常性身体中“幽暗的封印”。
日常生活对于身体的磨损,在鲁迅的小说《伤逝》中就已有深刻地描绘,余秀华也从身体的特殊体验出发,揭示了日常生活对于身体和生命蚕食的可怕,“当我注意到我身体的时候,它已经老了,无力回天了/许多部位交换着疼:胃,胳膊,腿,手指”(《我用疼痛取悦这个人世》)。身体部位的疼痛不仅来自诗人肉体真实的疼,也来自日常生活蚕食身体于无形给诗人带来的疼痛,“一片庄稼生长,开花,结果,收割/这些一年年轮回,让我有说不出的疼痛”(《晚安,横店》),轮回之所以让诗人疼痛和哀伤,正是因为诗人警觉到,“一滴水在盆子里滚到那边,再滚回来/不会被看见销蚀的部分”(《在村子的马路上散步》),横店就像一个巨大的盆,而其周而复始的具有轮回感的生活就像不停涌向沙滩的潮水悄无声息地将人的青春一点一点带走了,一去不回了,诗人立足于身体,对日常生活中蕴藏的可怕力量充满警觉,“我用分取的光阴凑足了半辈子/母亲用这些零碎凑足了一头白发”(《横店村的下午》)。当皱纹爬上额头,当青丝变为白发,衰老的来临令人猝不及防。“时光落在村庄里,我不过是义无反顾地捧着/如捧一块玉/身边响起的都是瓦碎之音”(《2014》),时间向来如匆匆流过指缝无法挽留的沙,诗人却妄图以自己的双手,将落入村庄的时光“如捧住一块玉”似的捧住它,刺耳尖利的“瓦碎之音”,似乎正在提醒她一切努力的徒劳无功。所以诗人在诗歌里无奈地写道:“我们在这样的春天里/不过是把横店村重新捂热一遍”,无可奈何的周而复始之感被表达得淋漓尽致,而身体就在这样琐碎的、周而复始的日常生活中一天天被蚕食着。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不难发现诗人立足于身体感受对日常生活的矛盾态度,诗人一方面感受到大自然的美好和谐,对生活倾情投入,另一方面也对其保持着距离。在诗歌中诗人一方面以日常生活暗示人类生存的境况,超越了日常身体的庸常性;另一方面也从日常性身体出发,对日常生活蚕食生命提出了警觉,这两方面共同构筑了诗人对于日常性生活的超越。身体与世界的特殊关系,使诗人在诗歌中展现出对于日常性身体既投入又抽离的态度。
赵汀阳在《没有世界观的世界》中表示:“身体性的唯一性是个体自身认同的真正根据,而思想性的自我只有在以身体性作为依据时才能够连带地具有唯一性。”也就是说,个人身体的唯一性代表了个人世界的唯一性,也成就了作家文学世界的唯一性。因此,从身体视角剖析余秀华的诗歌作品,是诠释余秀华文学世界和文学价值的重要切入口,而其诗歌中对残缺身体的隐喻、女性经验的表达以及日常性生活的书写与身体书写保持的高度一致,也为我们从身体视角切入其诗歌提供了可能。通过以上对余秀华诗歌的分析,我们发现,在诗歌创作中余秀华以独到的身体意识构筑了一个丰富的经验世界,创造了属于余秀华个人的独特审美经验,这些都深刻体现了余秀华独特的身体意识,也造就了余秀华独一无二的文学世界。
余秀华诗歌精选大全 第2篇
2015年1月,10天内70多家媒体的记者围住了余秀华的家,他们也许是为了揭开一个谜:诗歌为什么火了?余秀华的诗令许多人“被打动”,打动他们的不是余秀华的生活本身,而是她所看到的世界。因为她的单纯和倔强,她诗中的世界有着一种令城市人感到陌生的单纯、自然和简单。
2015年,纪录片《我的诗篇》被评为第18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最佳纪录片。影片以诗歌为主题,讲述了6位工人诗人的劳作与生活、悲欢与离合。可以说,最能显示诗歌回归的是工人诗歌的崛起。
观点评论
正是因为新媒体的存在,诗歌获得了更为广泛的传播,诗歌不再是高雅艺术的代名词,就算是普罗大众也有欣赏和创作诗歌的文艺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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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点评论
余秀华诗歌精选大全 第3篇
“脑瘫诗人”的说法可能误导了人们。余秀华脑瘫但不脑残。她的诗歌智商绝对在水平线之上。
余秀华瞬间走红,是新媒体时代文化奇迹的又一个注脚.她是诗歌精神救赎奇迹的展示。余秀华的诗歌是从老牌纸媒《诗刊》发出的。随后,微信广泛便捷的传播起到了加速器的作用。而她个人的博客,是“自己的园地”。如果没有这块自留地,她的诗歌梦想很可能夭折。因此,阿络诗歌,特别是博客诗歌,这种零门槛、零审查、零投入,与观众读者零距离的多零阵地.成为当下中国千千万万“余秀华们”的人生舞台和精神博物馆。
余秀华刷新了大众对诗人形象的想象,成为后革命时代草根文化崛起的新例证。撬动众人心弦的竟然是这么一个“灰不溜秋的农家老女人”。噢,原来诗人并非生活在天堂.并非长着羽毛,头罩光环。但她的诗句显然有着非同一般的精神光环,让人几乎怀疑她本人的脑病。“我诸求成为天空的孩子/即使它收回我内心的翅膀”,这样的诗句显然出自飞翔的心灵。不管怎么说,是诗歌标明了余秀华的与众不同.
余秀华让人们看到了新媒体的威力、传统媒体的功用,也让人们看到了一个农家女创造出的文化奇迹。但人们基本忽略了诗歌本身的当代功能。人们忽略了在新媒体时代,诗歌已成为最便宜的文化消费.诗歌是一所距离最近的教堂。随着中国的历史转型,中国人的精神危机日益暴露,其中一个很重要的现象是去教堂、做_。余秀华没有去信教,她选择写诗。诗歌实际上扮演了她的教堂。
对新诗有了解的人都知道,当代大量诗人的诗歌,扮演了精神救赎的角色。我们已产生了这样的诗歌:“当我死时,诗是我的尸体。”视诗歌为生命,不再是一句矫情、表演式的广告,而是诗人们发自内心的精神宣言。唱歌可以出名,小说也能挣稿费,但诗歌与此几乎不沾边。但诗歌有它独特的吸引力。诗歌成为诗人们的精神信仰。诗歌面前一律平等,诗歌没有性别歧视,诗歌没有贫富之分。
如果了解当代诗歌的状况,我们就可以知道,有成千上万的热爱诗歌的人们,将满腔热情和大量心血投放到诗歌之上。诗歌就是离他们心灵最近的教堂。因此,在一个经济主导、利益困扰的时代,人们关注一点诗歌,阅读一点诗歌,或许可以更真切地理解这个时代的偏见,或许可以带来意料之外的心灵收获。(选自《环球时报》2015年1月21日,有删改)
鉴赏评价
诗歌无论是在旧媒体还是新媒体,都是人们心灵的一块园地。这是因为它本身对生活、对文化的高度概括,对心灵、对精神的准确反映,使得人们产生广泛共鸣。而在新媒体时代,这种共鸣得以在很大程度上发散开去。文章由一个现象推及内容与工具关系问题乃至内容的实质性问题,视野可谓阔大。
思考探究
1.你认为新媒体时代的诗歌有怎样的特点?
余秀华诗歌精选大全 第4篇
诗人余秀华成了电影主角。自余秀华成名起,导演范俭辗转跟拍她两年,拍成这部以余秀华成名后与丈夫离婚为主线的纪录电影。
在2016年的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电影节上,影片获得评委会特别奖,并于2017年6月开始了密集的全国首映宣传。
有媒体把这部电影当成“作为IP的余秀华又一次升级”;还有人说,她正在一步步远离诗歌,余秀华不再是余秀华。
“那都是胡说,我当然还是余秀华。”接受《t望东方周刊》专访时,余秀华说,“诗歌本来就不是我人生的全部。”但她也说,“没有诗,人生真的很空洞。”
范俭对《t望东方周刊》说,余秀华生活中的痛苦、渴望、无奈和焦虑,让她将求而不得的美好转化成诗歌。
余秀华被身体困住的灵魂需要诗。她想掌控自己的命运,在《摇摇晃晃的人间》中,写诗、离婚指向的都是这个目标。范俭如此解释拍摄这部纪录片的用意:“我们要看到她的诗歌背后是什么,诗歌背后是她的人生。”
“人们都说,这两年我变了”
出生时倒产,导致余秀华患有先天性脑瘫。在一篇名为《梦落成泥》的自传小说里,余秀华将自己的童年描述成“灰色”。6岁之前她还一直控制不住流口水,四方寻医问药治好后,说话仍口齿不清,同学将她看作“异类”,她因此拿一把生锈的菜刀往左腕上割。
小时候家里来客人,余秀华总会沿着田埂爬到很远,像是给别人证明什么,小学时被别人嘲笑后,她开始自己拄拐杖走,不肯让别人背。
19岁时余秀华结了婚,丈夫尹世平当时32岁,不是本地人,是四川来的打工者。孩子两岁时,余秀华第一次提出了离婚,被父母否决。
余秀华的母亲说过,她性格不好。在《摇摇晃晃的人间》里,她与丈夫不可调和的争执似乎暴露了这点。母亲不理解余秀华为什么要离婚,有一次和她吵起来:“你的心怎么那么硬?”
余秀华诗歌精选大全 第5篇
余秀华为什么一夜成名?妇女,农民,脑瘫,三重弱势,叠加在一起,唤起了普遍的好奇和同情。
无独有偶。前些时候,打工诗人郑晓琼,富士康诗人许立志都曾引起关注,媒体密集报道,人们不吝点赞,奖项纷至沓来。
现在,文学是一件奢侈品,诗歌更是奢侈品中的战斗机,一般人是玩不起的。普通人写诗会被看作“不务正业”。曾有一句讥诮的话:“你全家都是诗人”,就是对“游手好闲”者的不屑和鄙视。可是余秀华、郑晓琼、许立志等,他们不仅写诗,还来自底层,肉体在生存线上挣扎,精神却在自由翻飞。
余秀华说,她爱诗歌,从来不指望它能带来什么。她写的是自己的日常生活,是水到渠成的一件事情。“我从来不想诗歌应该写什么,怎么写。当我为个人的生活着急的时候,我不会关心国家,关心人类。”郑晓琼、许立志也一样,他们写流水线上的螺丝钉,写被机器轧断的手指,写绝望中的希望。
余秀华诗歌精选大全 第6篇
在很多书籍里,余秀华都会写下自己的感受与理解。新京报记者 伍勤 摄
连日接待官员和媒体,让余秀华略显疲惫。新京报记者 王嘉宁 摄
人物简介
余秀华,女,生于1976年,湖北钟祥市石牌镇横店村村民。因出生时倒产、缺氧而造成脑瘫,使其行动不便,高中毕业后赋闲在家。2009年开始写诗,代表作《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经过墓园》、《摇摇晃晃的人间》等,作品被《诗刊》微信号后,她的诗被热烈转发,人们赞叹她诗歌里的文字质朴滚烫、直击人心、有力量。
她在现实世界里直接、莽撞、痛感十足。
余秀华没想到,让自己走红的会是一首关于爱情和肉体的诗。
她是一个女人,农民,脑瘫患者。当然,她更是一个健康的诗人。
她有些抵触外界突如其来的对诗的热捧,还有伴随在这热捧之后的猎奇。
她会自我解嘲,“炒作之后,幸亏你们发现脑瘫不是假的”。在余秀华看来,一切的喧嚣都会过去。
她依然会像自己在诗里所说的那样,“有时我是生活的一条狗,更多时,生活是我的一条狗”。
而她“只有在写诗歌的时候,我才是完整的,安静的,快乐的”。
格格不入的农民
横店是湖北中部一个普通的村庄。
它在余秀华的笔下充满诗意。她描写这里的白云、午后和麻雀。但当被问到家乡对她的意义时,她丢出一句“鬼地方!”
为什么这个名字总出现在你的诗里?
余秀华几乎没有停顿,“因为这个词简单、好用,就跟‘爱情’、‘春天’一样”。
因为疾病,余秀华说话有些口齿不清,面部肌肉的抽搐让她的神情显得有点夸张。但她思维非常快,话说得直而且冲。
不仅是对别人,也包括对她自己。有人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看待别人总提你的身体疾病”,她立刻打断了,“脑瘫。你直接说呗,修饰什么。”
“她与这里显得格格不入。”余秀华的小姨说。在她看来,余秀华脾气古怪,思维跟别人不一样。她在村里跟谁都不怎么熟,也说不上什么话。
母亲说余秀华脾气坏,爱和别人吵架,在村里没什么朋友。余秀华说过,她不甘心于命运,但她所有的抗争都落空。“我会泼妇骂街,当然我本身就是一个农妇”。她和朋友说起自己爱骂人,因为自己爱说真话。
余秀华在村里不怎么走动。这个农妇对村里人聊的家长里短毫无兴致。村里人也没有人读过她写的诗。问起来,他们笑着摇摇头,“看不懂”。
余秀华办了低保,每个月60块钱。去年正月,母亲买回了20多只兔子,给余秀华照看,这些兔子成了她的宝贝,也能卖点钱。每天早起吃饭前,她先去割草,喂饱兔子。
最近,兔子一只只死去,让她感到伤心。
每天上午是她的看书时间。她最喜欢的书是《悲惨世界》,喜欢那本书中的一切——语言、结构、思想,“那种对人性的刻画,真是好!”
她爱读诗,房间的诗集里,几乎每页都有她随手写下的感受和批注。
午后,她会花很多时间去写作,她的手不灵活,只能用一根手指敲着键盘,把诗的一字一句录进电脑里。
高中毕业,父亲在村里给她盘下一个杂货铺。母亲周金香觉得,女儿的心思根本不在杂货铺上。“她每天都在打电话,不知道跟谁打,一聊好几个小时,有人来买东西她也不搭理”。有一个月电话费花了174块钱。
除了看书,下象棋最让余秀华快乐。她象棋下得好,提起和村里人下棋,她总是笑,“他们老悔棋,就是不让我悔”。徐建国是荆州着名的棋手,在他看来余秀华的象棋水平在县级可以排到前十。他说她下棋“犀利、灵活有力量”,喜欢进攻,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势,“棋风和她文风一样”。
脑瘫者的远方
“这个身体,把我在人间驮了38年了,相依为命,相互憎恨。”她不得不接受身体的缺陷。
在诗里,她说“说出身体的残缺如牙齿说牙痛一样多余”。
远方对她来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她曾经尝试过离开这个小村庄。
2012年,余秀华第一次离开家乡,去温州一家为残疾人办的厂子打工。那一个月里,她仍然在写诗,晚上把诗读给工友听,“但他们都是木头”,余秀华说。
只一个月,她就回了家,她说因为周围的人太世俗,父母说因为女儿手脚不利索,干活慢。
周金香说,秀华在流水线上,手在撕皮包边的时候总是使不上劲儿,怪搭档没修好边,害她撕不下来,然后跟人家吵架。领导出来调解,说给她换个搭档,她又死活不愿意,说,“这个位置好,别想把我换走!”
打工没挣到钱,回家还借了100块的路费。
那次的逃离对余秀华来说唯一的意义,是让横店村在她心里第一次成了遥远的“故乡”。
2014年12月19日,她在母亲的陪同下去了北京。后来她在博客里写下北京之行略记。
她提到了照顾她的诗友,感慨在人民大学的教室里朗诵自己的诗歌:这是我额外的收获,我更愿意说它是人们敞开怀抱拥抱我的一次美意。
这开敞让她感激。
但她依然强调自己的独立。“我希望我写出的诗歌只是余秀华的,而不是脑瘫者余秀华,或者农民余秀华的。”
余秀华诗歌精选大全 第7篇
这无异于穿过整个中国给中文系流水线上的人们一记耳光。
余秀华说:“这么多年,除了诗歌,几乎所有的事情都被我厌倦。”写诗已有16年,创作已有2000首(艾米丽·迪金森一生诗作1800首),其诗歌阅读史与创作史,经年累月,功力深厚,中外一流诗人影影绰绰,已汇于一炉,百炼真金。她哪是“爆得大名”,而是诗坛的寂寞高手!
贫瘠封闭的村庄,并未阻碍余秀华的宽广视野。沸沸扬扬的《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为组诗《10个,我意淫的那个男人》之六。标题惊世骇俗,尤其一个“睡”字太撩拨人,带有女权主义色彩。可惜人们全然忽视了其中火热深沉的社会关怀:“大半个中国,什么都在发生:火山在喷,河流在枯/一些不被关心的_和流民/一路在枪口的麋鹿和丹顶鹤”;更无人读懂诗人深刻而绝望的爱情:“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如此义无反顾的决然,让人想起贫困交加的茨维塔耶娃写信给里尔克:“我想从你那儿得到什么?什么都不要。什么都要。好让你允许我在我生命的每一瞬间都举目向你。”余秀华不少情诗,像在向一位神秘爱人大胆而绝望地表白爱欲,这或许是她写诗的内驱力,如罗兰·巴特所言:“我写作是为了被爱,被某个人,某个遥远的人所爱。”
余秀华真实而诗性地表达欲望。传统男权视角下的颦眉低首脉脉不语,在她笔下一改颓唐,出现更直接更真实的女性欲求:“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无非是/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我粗鲁地把它们想成男人的生殖器官/我把它们踢飞起来,或者把它们踩扁/没有谁阻挡我成为一个女王/我善良地时候,也会爆米花/让它们如花地观摩卜—爱情或者,寂寞”(《一院子的玉米棒子多么性感》)。这些诗句大胆表达出的女性主义意识,令人瞠目结舌。但是,千万不要因这些惊人之语就草率做出标签化处理,她诗中女性受动型爱情感受也比比皆是:“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我爱你》),“总是来不及爱,就已经深陷。你的名字被我咬出血/却没有打开幽暗的封印……需要多少人间灰尘才能掩盖住一个女子/血肉模糊却依然发出光芒的情意”(《你没有看见我被遮蔽的部分》),“它走了四十年了,才走到你的城市/火车上没有我认识的人/我也乐意一路沉默,把水与火/都摁在心里/我把自己交给它了/如一滴水交给了一条河”(《坐上火车去看你》),“他粗犷,他温柔,他慈悲/哦,我愿意他危险/并涉及到我” (《你我在纸上》)。情诗是余秀华诗歌的重点区域,散发独特丰富的情愫。
人们读余秀华,最直观的评价,首先是一个真字。焦虑、死亡、命运和性,余秀华不避讳任何主题,她只是抒写她的生命体验,无意中切入当代中国人的真实境况。
从“秋风浩荡/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叫王法,他掏出身份证,又仔细看了一遍”(《_王法》)中,可读出黑色幽默;从“拥抱的时候,他的腹部抵着了她/大腹便便的中年让她悲从心来:爱突然缩成刺猬/她无从下口“(《中年的肉体》)中,可读出生活的原生态;从“对于一个不怕疼的人,他无能为力”(《我的狗,叫小巫》)中,可读出弱势者控诉。就此而言,将余秀华称为中国的艾米莉·迪金森多有误读。迪金森自愿选择田园隐逸,作诗自娱。余秀华也囿于一隅,但她内心从来就是一股子向外的冲决之力,如“横店的石磨上,谁栓住了我的前世今生”(《石磨》),“这些年,我偶尔想一想死亡的事情/把活着/当成了一种习惯”(《捂不紧,内心的风声》)。将余秀华归类为乡村诗人,则是无视她的诗歌内质;将余秀华当做正能量心灵鸡汤,更是削足适履的媚俗。她根本不是生活的鸵鸟,而是在真实表达我们这个时代的撕裂感,五味杂陈般的痛楚、荒诞、悲哀、绝望和无力,让我们感同身受,如她一首诗的名字“我以疼痛取悦这个人世”。
有人指出,余秀华诗中只有痛,没有神;而迪金森不仅有痛,还有神。斯言谬矣.!中国数千年虽然缺乏宗教信仰,但诗歌本身就是教化和净化中国人的信仰,可谓诗教。“诗者,志之所在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毛诗·大序》)。诗言志的伟大传统让中国人活得高贵、宁静、美好而超越。思接千载,神游万里,无数诗篇为我们留下了“天人合一”的诗学精髓。余秀华抒发个人生命体验,其诗歌构成生命与体验最佳的载体,最终指向诗歌最宝贵的属性:本真。
当前中国诗歌和诗人可谓洋洋大观,但大量欧化的翻译语体诗,缺乏汉诗基因、邯郸学步食洋不化的作品在圈子里流行,他们不痛不痒的个体化经验并未在个人与当代核心问题上通过诗歌语言发生深刻关系,诗歌变为“不及物”的单向度个人遣兴小札。诗坛同时又充斥着琐屑粗鄙的审丑类型诗,以沈浩波为代表的下半身冷抒情诗,诗歌概念大于诗歌本身,诗歌行为艺术更大于诗歌文本,涛歌自恋指数则沦为笑柄。刚刚逝去的诗评家陈超一直主张“历史想象力”诗学概念,“能够将诗性的幻想和具体生存的真实性作扭结一体的游走,处理时代生活血肉之躯上的噬心主题”。像屈陶李杜苏那样直指人心,口口相传的伟大诗篇而今何在?“诗歌是关于普遍性的艺术”(亚里斯多德《诗学》),意即诗人通过发掘日常生活的瞬间体验,来揭示人类整体的生存和生命的诗意。诗歌之外,贾樟柯的电影、汪峰的歌曲等,都与这个时生了强烈共振。“和这片土地的春华秋实荣辱与共亦步亦趋”(诗人鹰之语)的诗歌而今何在?像余秀华这般经由真实、具体的生存境况与个人的生存/生命经验以诗歌揭示出这个时代生存/生命的当下感,还真的为数不多。一旦出现这种人人心中有,人人笔下无的诗篇,“惟德动天,无远弗届”(《尚书·大禹谟》),世人爆发出强烈共鸣,实在再自然不过。诗歌的生命力何在?文章千古,得失寸心,余秀华是对中国当下诗坛的一剂清凉散。
读余秀华,惊艳于其卓尔不凡的诗歌技法。
其诗干净利落,天然去雕饰,没有坊间习见的矫揉造作。这一点她接续了海子(当然海子更干净,一般少有副词)。诗句的粘连与顿挫之间,内在的律动如在吐纳之间。余秀华从日常生活中顺手拈来,诗句松弛而富于弹性,充溢着内在张力:“八万里河山阳光涌动。/我的嫁妆,那些银器粼光斑斓……能拿走的,我都愿意给/在这样风高月黑的夜里,只有抵当今生/只有抵当今生/才不负他为匪一劫”(《匪》),同时兼具男性的阔远宏大与女性的温婉细腻,情感炽热而美好:“光阴不够平整,被那么多的植物分取/被一头牛分取,被水中央的鸭子分取/被一个个手势分取/同时,也被我分取”(《横店村的下午》)。“我只是对这长久的沉默着迷/也深陷于这无垠的空旷里的一声叹息/和这叹息里万物起伏的身影”(《星宿满天》),其问的大气与悲悯,令人敛色屏气。这些诗作成熟的叙事技巧,超好的节奏感,使余秀华的诗歌天赋尽显无遗。